黄清泉先生留影
有幸成为黄清泉老师的学生,缘于1977年中国废除十年而终于恢复的那次高考。我在离开高中五年后,因为那次匆忙参加的考试而成为华中师大中文系的学生,黄清泉老师就在这所百年老校教授中国古典文学课程,还曾担任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不过我想我应该是在1981年才认识黄老师,因为黄老师教授的元明清文学是大四才上的。那时中文系的课程体系还保持着传统,绵延数千年的中国古典文学理所当然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占课时最多的课程,从大二一直开到毕业,先秦汉魏文学、唐宋文学、元明清文学各讲一个学年,不像现在的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已经被很多莫名其妙的新开发课程吃了大户。我和我的77级同学们就因此尽情地享受了一个学年的黄清泉老师的讲台风采。逆推起来,黄老师当时将及五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黄老师的客家普通话具有一种特殊的语言魅力,下课后,常有同学拿腔捏调地大段模仿黄老师用客家普通话讲的精彩片段,惟妙惟肖,成为77级课外的高级乐趣,后来80级的一个同学更把这个模仿变成了保留节目。课后的另外一个常见镜头是,3号教学楼或5号学生宿舍前的老樟树下,同学们把黄老师围在核心,请教问题,讨论学术,黄老师两道浓眉,一脸笑容,耐心地解答同学们每一个疑难。每忆及此,我都忍不住痛惜这样的镜头已经风光不再,那兼融着教师的责任感、学生的好学精神以及浓浓的师生情意的美好画面,在如今的大学校园不幸已经成为历史。
在77级同学里,我无疑是得到黄老师恩情最深的学生。大概第一个学期,黄老师还不定记得我的名字,第二 学期的第一节课,黄老师总结了上学期的考试情况,并且点名表扬了我,说我在回答那个大论述题的时候充分地领会了老师设问的意图和思路,角度把握得很好,论证比较深入,我因此获得了年级最高分。黄老师的鼓励如春风化雨,滋润了我的心灵,更加激发了我的学习热情,并可能就此促成了我的专业志向。
1981年底,我们的学业结束了,开始了毕业分配,大约是12月上旬某日下午,我和几位同学突然被通知只带一支笔到古典文学教研室去,当时的教研室主任是丁成泉老师,教研室书记是凃光雍老师,德高望重的石声淮先生应该也在,黄老师当然在,老师们现场命题让我们做了一张卷子,并要求我们第二天一早交一篇关于《红楼梦》的论文。原来我们是被推荐留校任教的候选人,因而举行了这场突然袭击似的考试。我不是千里马,但黄老师无疑是我的伯乐,我因此成为黄老师身边工作的学生,成了华中师大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的成员。我这样一个大山里普通人家长大的孩子,有幸在这所百年老校任教,对老师们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唯有将这份知遇之恩永铭心底,刻苦向学,努力工作,好好地承传这个有着光荣历史的教师群体的衣钵,才能报答师恩于万一。后来有好几次机会拉我离开学校去“升官发财”,我都不假思索地谢绝了。我想,我不能辜负黄老师啊。而且,黄老师善诚却也清高的人格风范,一定是深深地刻在我的灵魂里了。
留校以后,我任教元明清文学,黄老师成了我的指导教师。那个时候高校重视教学,老先生们把站稳讲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其实道理很简单,教学是教师的本分,对课堂和学生负责是教师的基本职业道德。不像现在,高校把教学放在了末位。在黄老师的指导下,我非常认真地读书备课,写讲稿,写好的讲稿都要送给黄老师看,黄老师仔细地审读我的讲稿,认为写得不错的地方用红笔圈点,不妥的文字则注上批评文字,指导我修改,我的讲稿,字里行间都浸透了黄老师的心血。那时的大学讲台,不是新教师随便就可以上去的,要经过指导老师的培养,写出较高质量的讲稿,还要试讲,教研室全体教师来听课评课,反复打磨,觉得可以了,也不是一下就交给你一门课程,而是试着在老教师的课堂上讲若干节课,再逐渐接下整门课程。由于黄老师的悉心培育和严格要求,我用一年多的时间就比较快地走完了这段路程,站稳了元明清文学的讲台。如今,我也已经年过半百,成了华中师大文学院受到学生欢迎的老教师,而当年,是黄老师扶着我走上这个讲台,师恩难忘啊!前两年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做《论文学课堂的魅力》,认为文学课堂的魅力来源于思想、激情、文采三个基本元素及其相互融渗,我说那是我所追求的文学课堂的审美境界,其实,我正是在总结黄老师教学风格的基础上,形成了这些理性的认识,我不过是在传承黄老师的衣钵,并努力发扬光大之。
黄老师不但指导我站稳了讲台,也带着我走进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学术领域。八十年代初,学术界百废待兴,重振旗鼓,湖北省的古代文学领域尤其是元明清研究方面非常活跃,黄老师与湖北大学张国光、李悔吾、王陆才先生,武汉大学吴志达、唐富龄先生等知名学者联手,共同创造了湖北省高校元明清文学研究的兴盛局面,并在全国学术界产生了较大影响。黄老师自己的研究主要是在古典小说方面,主要著作有《明清小说的艺术世界》(领衔合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辑录》(主编)、《世界短篇小说精华品赏》(中国古代卷)、《明清笔记小说新选》等,还应邀在台湾三民书局出版了《列女传新译》。《明清小说的艺术世界》先在华中师大出版社出版,随后就被台湾洪叶文化出版公司买去了版权,如今已经成为大陆和台湾学者经常引用的著作。黄老师还和张国光老师一起,在华中师大校友公安人李寿和先生的帮助下,促成了湖北省公安派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并且在公安县举行了海内学者云集的首届公安派文学全国学术研讨会,会后出版了由张国光先生与黄老师主编的《晚明文学革新派公安三袁研究》论文集,如今已成为公安派文学研究的重要学术文献。
黄老师的学术,长于鉴赏,敏于解读,美于文笔,底力深厚,风格朴实,是老学者的传统路子。以当下泡沫状的学术景观来比较,黄老师的学术成就诚不足以与那些三两年便著作裹身的大腕比肩,但黄老师的学术工作是实实在在的贡献,放在图书馆里,年轻学子,读一本就会有一本的收获,后辈专业学人,则可以踩在他的肩上继续攀登。当然,黄老师他们那辈学人,受左倾思潮尤其文革灾难的影响,三四十岁的年华里,没有做学问的环境,九十年代伊始,又到了退休的年龄,他们实际上只得到了十来年的好时光,客观上限制了他们的学术成就。不过那正是从头到尾的八十年代,是当代学术最纯洁的十年,黄老师的学术成绩对得起那个美好的十年。以黄老师的风格,他如果不退休,恐难适应当下的学风,因为他虽然在圈内公认的老好,其实却不善逢迎,反而有一般知识分子愤世嫉俗的“毛病”。我追随着黄老师,是不是也染此沉疴了呢?反正我是不喜欢当下的学术环境。早年就有学术界的朋友说我接人待物很像黄老师,这真是我们师生的宿命啊。
黄老师很早就得了个“黄老头”的绰号,可能是他年轻的时候就面相有些出老,背也微偻,但更重要的原由应该是他特别的“老好”。黄老师为人友善真诚,助人为乐,对人特别热情,两弯笑眉撑着他的笑脸,呵呵的笑声富于感染力,晚年装了假牙,腰背也真的佝偻下来,他的笑容就更加令人亲近。三十年来,黄老师家是我经常的去处,虽然已经像自己的一个家一样了,但每次登门,黄老师总是笑脸相迎,十分高兴,我们谈学问,谈生活,谈家庭,也议论社会,抨击时弊,志同道合,其乐融融,非常投契。人生有这样的一位老人做老师,该是多么令人快乐的事情。
黄老师特别重情义,对同事、学生、朋友,都是,对妻子当然更是。黄老师原来的妻子是武汉音乐学院的老师,师母叫叶兆同,黄老师也就住在音乐学院。当年住房紧张,两层的办公楼,中间一条长廊,两边每间房一户人家,“团结厨房”公用,我有幸目睹过这些人家的“幸福生活”,黄老师因为热情老好,备受“团结户”们的尊敬。老师和师母伉俪情深,互敬互爱。叶老师对黄老师特别细致,据说黄老师特别喜欢邻居一个小孩,叶老师就总是在饭后去那家把孩子抱过来,跟黄老师玩一会儿,然后再送回去,黄老师也就开始了晚上的工作。可是就在我留校工作那年,叶老师却因病去世了,我和同时留校的石育良(现中山大学教授)一起在医院陪着黄老师守护了师母的最后一夜。那时黄老师刚五十出头,正当壮年,却孤身守情十五六年,没有再娶,直到1998年现在的夫人刘定琼老师的出现。
常言道:好人好报。又曰:姻缘巧合。黄老师早年因公安派研究的学术活动多次去公安县,并以他的学问才华和热诚性格给公安人留下了美好印象,是不是不经意间也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呢?经友人撮合,黄老师和刘老师结成了伉俪。我们是很觉得突然而又惊喜地看到黄老师走进了新的生活。后来我们知道,刘老师毕业于华中师大,也是黄老师的学生,当年一定是黄老师的粉丝吧。以我对黄老师的了解,我想,他一定是充分感受到了刘老师的善良和真诚,事实证明他做了非常正确的选择,因为这个选择,他获得了晚年的安宁与幸福。人们常说:“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刘老师跟黄老师一样厚道真诚。她是公安县一位很有成就的中学教师,却一直没有成家,仿佛在等待着黄老师的爱情。这十多年来,黄老师体弱多病,行动乏力,还多次住进医院,我和我的妻子肖锐敏一起目睹了刘老师对黄老师的悉心照料,体会到了刘老师对黄老师那种夫妻爱与师生情交织在一起的美好感情。我想说,我们所有爱戴着黄老师的学生,都应该感谢刘老师。如果没有刘老师的照顾,黄老师健康地活到八十岁是难以想象的。
光阴迅速,黄老师八十岁的生日就要来到了!作为他身边工作的学生,写下这些往事和感想,道一声:黄老师,再活十年,二十年,让我们的师生情谊更加绵长。也想对刘老师真诚地说一声:“谢谢您!祝福您!”
2010年8月10日深夜敬笔
谭邦和:《清正学术 清泉人生——忆黄清泉先生的文学教育与学术人生》:我在《我的恩师黄清泉先生》中曾这样写道:“光阴迅速,黄老师八十岁的生日就要来到了!作为他身边工作的学生,写下这些往事和感想,道一声:黄老师,再活十年,二十年,让我们的师生情谊更加绵长。也想对刘老师真诚地说一声:谢谢您!祝福您!”然而天不遂人愿,2014年6月25日,清泉先生终因病重,遽归道山。享年82岁。
华中师范大学党委宣传部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