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1981年邢福义先生招收的首届硕士,我算是邢先生的“开门弟子”,在他身边学习、工作了20年。遇上一位好老师,是一生之幸。经师易得,人师难求。吾爱真理,但吾更爱吾师。即便与邢老师的“师缘”已经三十多年,但他教书、治学、做人的点点滴滴依然历历在目。
把墙纸反过来,写下“抬头是山,路在脚下”
我们刚入学读硕士时,邢老师才40多岁,在中国语言学界被称为“后起之秀”。有一次邢老师到我们宿舍,我们请邢老师题字。邢老师隶书写得很好。当时邢老师很高兴,顺手把墙上的一张标语扯下来(也记不得当时哪来的笔墨),在标语背面写下了“抬头是山,路在脚下”八个大字。这八个字,是我们的师训,是我们治学的座右铭。这八个字的意思是:胸中要有远大目标,目标就是学术高峰。但是为学不能只有目标,不能只是望山。望山更需登山,学术之路在你脚下。不停攀登,才有无限风光。
这么多年来,我们谨守“抬头是山,路在脚下”的师训,步步前行不敢懈怠,步步前行不敢浮漂。导师留给学生的学术滋养,能够影响学生的一生。
学生的一篇文章,邢老师保留了27年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2014年2月的一天,我收到邢老师一封电子邮件,邮件内容是关于我27年前研究生刚毕业时写的一篇小文章:
“宇明:近来可好?想必还是那么忙!你过去写过一篇《排他法论辩》,……写这篇文章的时间,应是1986年,……你刚30出头。这篇文章,当时没有合适的地方发表,一直保存在我这里。最近翻出来再看,觉得思路明晰,表述清楚,是难得的好文章,说明当时你已经才华横溢。我让学生打印出来,想在今年第3期的《汉语学报》上发表,排为第一篇。文章只署你的名,我在后边写个几句话的说明。请你看看附件。这样的文章,对于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年学者,应该是富于启示性的。最好保持原样;要改,只改动个别字句。如果你同意,请在前边加上‘提要’和‘关键词’。行吗?”
一篇习作,老师竟然保存了27年,还让人把手写文稿打印出来,作为邢老师主编的《汉语学报》(2014年第3期)的首篇压卷之作发表。这情节仿佛只在小说里才会有。这是一位老师对学生深深的爱,对学生的爱就是对学术的爱,对人才的爱。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他的老师是柏拉图,他有很多观点是批判柏拉图的。亚里士多德的这句名言,一直被中国学界包括梁启超等很多人引用。
但是在邢老师这儿,我想把它倒过来说,就是“吾爱真理,但吾更爱吾师”。古人有云,师生如父子。的确,学缘关系和血缘关系非常相似,特别是在中国。我从邢老师那儿学到最多的还是怎样为人,怎样为学,怎样有家国情怀,怎样做到踏踏实实。
邢老师一般不在家会客
邢老师年轻时很少做家务。师母特别贤惠,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但天有不测之风云,师母突然脑溢血中风,虽然抢救过来保着了生命,但基本上是瘫痪在床,前前后后16年。
这16年,改变了邢老师的人生轨迹,他的第一任务是照料瘫痪在床的夫人。从吃饭,到洗澡,到大小便,……家里虽然请了保姆,保姆李姐很能干,也很用心,但必然不能代替邢老师。那十几年里,邢老师很少出差,每到“两会”必须去北京时,也是在最重要的时候来听会议政,然后就请假回去。在这个过程中,邢老师的体质消耗很大。
邢老师平时会客一般都在办公室,都不会让人到家里去。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师母的病态。师母过世后,我们都很担心他能否扛得住。他们夫妻感情极好,师母生病,他虽然累,但总有个伴儿。现在看,邢老师是扛住了。他对师母的不离不弃和悉心照料,也是学界的美谈。
我的夫人,也是几十年卧病在床,我深知一个丈夫要照顾一个妻子,有多么的困难。有一次,邢老师对我动情地说:“宇明啊,咱们师徒两个,何其相似乃尔啊!”
爱是可以代际传递的
老师对学生的爱,常向学生的下一代传递。邢老师买了一台新照相机,挺高兴。有一次专程来我家,给我女儿李纤照相。那时候相机很珍贵,照相也不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情。那次的照片,我们至今还珍藏着。
邢老师曾组织全国专家编写《现代汉语》教材(高等教育出版社),在长沙和桂林等多地开编写会。因我夫人的身体不好,参加这些编写会,我都带着孩子去,大家开玩笑说,教材的事小李纤都知道,将来可以写回忆录。华东师大颜逸明教授也是编写组成员,给我们家小李纤取了个绰号,叫“老教材”。前几年,颜逸明先生把很多会议照片加洗后寄过来,还专门附言,把这些照片送给“老教材”。
邢老师是15年的全国人大代表。有一年来北京开“两会”,我请他会议间隙来家里坐坐。他把会议纪念品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送给正在读高中的李纤。在武汉时,邢老师鼓励李纤,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可以读他的博士。这“父子同门”的佳话,一直激励着李纤努力上进。只是李纤最后成了医学博士,而没有成为语言学博士。
邢老师对我们的爱,我们对老师的爱,都超越了师生关系。师生之爱也可以代际传递。
复句研究,你要到武汉去找邢福义教授
怎么看一个学者的影响,就是当别人研究他研究过的问题时,必须看他的文献。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你不能不了解他的观点,不能绕过他。
有位俄罗斯学者研究汉语复句,问到北京的一位学者。那位学者说,复句研究你到武汉去找邢福义教授,他是复句研究的专家。这就是邢老师的学术地位。
邢老师经常把做学问比喻成打扫房间,告诫我们不要这个房间扫几扫帚,那个房间扫几扫帚,一天扫了很多房间,一个房间也没有扫干净。打扫一个房间,就要打扫得干干净净,让别人十天半个月都不必再打扫。做一个题目,就要把这个题目做彻底,做到多少年内人们对这个题目没话可说。邢老师的复句研究,就是打扫了中国语言学的一个房间。邢老师主张,一个学者要有自己的“学术根据地”。复句,就是邢老师的一个重要的学术根据地。
永远站在问号的起跑点上
“站在问号的起跑线上”,是邢老师重要的教育思想。
邢老师总是鼓励学生站在问号的起跑线上。问号之形,如同一把钥匙,是打开知识宝库的钥匙。把问号伸展开,就变成了感叹号,那是解决问题后的感叹。一个好老师,不是帮学生解决了多少问题,而是给学生留下了多少问题。
中学老师教课,一切都讲得清清楚楚。而大学老师和研究生导师,总说这个问题还不清楚,那个问题还没结论,要学生自己去寻求答案。原来,中学时的“清楚”是一种“低级清楚”,大学和研究生时的“糊涂”是一种“高级糊涂”。由低级清楚到高级糊涂是一种进步,由高级糊涂再进入到“高级清楚”,那是伸展问号而形成的感叹号,是科研的目标。
根据邢老师的思想,去年我为我校新生讲的“第一课”就是《砸开句号 伸展问号》。这第一讲,《光明日报》发表了,全国许多报刊都转载了。前些天,碰到一所大学的校长,他曾在武汉一所著名大学工作,是老朋友。见了面,他说读了我的句号、问号、感叹号那篇文章,很有启发。
是的,句号是学术的镣铐。如果头脑中都是句号的话,就没有新选题,没有学术动力。要把句号砸开,变句号为问号,在前人的结论和自己的结论基础上,通过分析批判找到新问题,然后再努力解决问题,把问号变成感叹号。当然,人生时间是有限的,去解决哪些问题,怎么去解决问题,需要学术智慧。
邢老师就是一位永远站在问号的起跑线上的学者,而且也是一位知道解决哪些问题的智者,一位永远具有进取精神的大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