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王先霈老师讲课

作者:晓苏 发布时间:2017-03-13

导语
可以说,我是听着王先霈老师讲课成长起来的。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已经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或人才,只是想说,作为王老师的学生,我听他讲课的时间很早,次数很多,跨度很长,收获很大。

可以说,我是听着王先霈老师讲课成长起来的。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已经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或人才,只是想说,作为王老师的学生,我听他讲课的时间很早,次数很多,跨度很长,收获很大。

一九七九年秋天,我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第二年秋天,我们开始学《文学概论》,给我们讲这门课的就是王老师。


当时老师们来上课,大都会拎一个鼓鼓的包,走上讲台后,先要从包里掏出教材和讲稿,再将它们一一打开,摊好,然后才开始讲。有的老师还一边讲一边看,生怕讲错了或者讲漏了。王老师则不同,他进教室从来不拎包,也不带教材和讲稿,只是偶尔在手里捏一张小卡片。事实上王老师很少看那张小卡片,它更多的时候只是他手中的一个道具,有点像说书人手里的纸扇。当然,王老师并不是没有备课,只是他把课都备在了心里。因为成竹在胸,烂熟于心,所以王老师讲起课来总是环环相扣,有条不紊,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更为不同的是,许多老师上课基本上都是照搬书本,大一二三,小一二三,一切按书上来,连顺序都不变。王老师则不这样,他从来不照本宣科,依据教材却不拘泥于教材,一会儿《文心雕龙》,一会儿《哥德谈话录》,一会儿苏东坡,一会儿莎士比亚,古今中外,南北东西,有点儿天马行空。但是,王老师并不信马由缰,更不脚踩西瓜皮,他每堂课都要紧扣几个关键词,既放得很开,又收得很拢,形散而神聚。他很像一个放风筝的人,即使风筝飞到了天外,那根线也始终攥在手中。

大学毕业后,我有幸留在学校一边学习一边工作。这样一来,我听王老师讲课的机会就更多了。除了在教室里听王老师讲课外,我还能经常在大礼堂或报告厅听到他的学术讲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校园的学术空气非常浓厚,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名师报告会。王老师当时是我们学校最红的名师之一,只要他的名字在海报上一出现,那天的会场肯定是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为了听王老师讲课,好多人常常都是提前几个小时就去会场抢位子,有的甚至连晚饭也顾不上吃。我虽然每次都很积极,但有好几回还是去晚了,最后只好站着听,有几次还是趴在窗户外面听的。

听王老师讲课,我几乎没听到过重复的内容,甚至连举例也没有雷同的。这一点让很多人都叹为观止。王老师是个谦虚而低调的人,不喜欢别人恭维他,讨厌别人说奉承话。但在这里我还是要貌似奉承实则诚恳地说,王老师是个大学者。他学富五车,满肚子都是学问,所以每次讲课都有新的话题,新的材料,新的见解,不像那些小家子,内存不足,捉襟见肘,一上台就炒现饭。正因为王老师的讲课常讲常新,所以我们才百听不厌。

王老师的专业是文学理论,重点研究文学心理学和文学批评学,但他学贯中西,融汇古今,差不多涉猎了与文学有关的各个领域。因此,他不但能在文学理论方面发出权威的声音,还能对许多涉及文学的话题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他既能给博士生硕士生深刻地阐释文学与宗教或者文学与科学的关系,也能通俗地告诉大学生和中学生怎样去欣赏中国的四大名著或者外国的现代派诗歌。王老师的脑海就好像一个文学的富矿,里面储满了各种稀奇宝贝,他哪怕随手掏出一块来,对我们来说都是新鲜的,陌生的,金光闪闪的。

还有,王老师的记忆力非常好,博闻强记这个词用在他身上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讲课的时候,他不仅能把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名篇佳句背得滚瓜烂熟,而且还能把那么多外国文艺理论家的经典论述信手拈来。那些冗长而绕口的外国人的名字,他居然也能脱口而出。至于中外文学名著中的那些精采细节,王老师更是熟而又熟,手到擒来。有一次,王老师讲《红楼梦》,讲的是小说第二十二回的前半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他不仅把故事情节讲得清清楚楚,就连人物的对话都能背下来,宝钗怎么说,黛玉怎么说,贾宝玉又怎么说……他竟然背得一字不差。

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随着王老师《文学心理学概论》等一系列重要著作的出版与传播,他在学术界已经是闻名遐迩了。由于知名度的日益攀升,邀请王老师讲课的单位便越来越多了,不仅有高等学校和科研院所,还有党政机关和群众团体。坦率地说,王老师是个很清高的人。但他把清高藏在骨子里,表面上还比较好说话。有人请他讲课,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一般都会答应下来。因为他不愿意让人家没面子。那几年,王老师讲课的范围不断扩大,不仅讲遍了武汉三镇,而且还讲到了其他省市,近至郑州长沙,远及北京上海,几乎大半个中国都留下了王老师讲课的声音。

王老师在武汉地区讲课,好多次我都去听了。因故漏听的,事后我也及时做了弥补,或者看笔记,或者听录音,或者找一些到场的人打听。王老师讲课每一场都很精采,听过他讲课的人无不交口称赞,钦佩不已。他有许多场大型讲课,至今还被人们铭记着,谈论着,回味着,如在武汉大学讲的《人生的艺术化》,在华中理工大学讲的《禅宗与中国诗学》,在中南民族大学讲的《当前历史题材文艺创作》,在湖北省图书馆讲的《诗歌的形式美》等,这些讲课都堪称经典,具有深远的影响。

王老师讲课,从不故弄玄虚,也不装腔作势,更不装神弄鬼,不管讲多么高深的问题,他都能举重若轻,深入浅出,让听众听有所悟,听有所获。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次讲禅宗与诗学。应该说,这是一个深奥而枯燥的题目,如果换了其他人讲,可能是如讲天书,玄而又玄,让听者不知所云,一头雾水。但王老师却讲得通俗易懂,妙趣横生。他先引用爱因斯坦的名言:“科学如果没有宗教就是瘸子,宗教如果没有科学就是瞎子。”这话既有诗意又有哲理,一下子就把听众抓住了。接下来他又讲了两个寓意深邃的禅宗故事,一个是“磨砖作镜”,一个是“拈花微笑”。他一边讲一边延伸,不知不觉就把话题转移到了诗学上,然后轻而易举便把宗教与艺术的关系讲通了,简直像捅破一层窗户纸那么容易。

虽然王老师是研究文学理论的,但他非常关注文学创作,尤其是当下的创作问题。比如他有次讲历史题材的文艺创作,光涉及到的当代历史小说就多达十几部,并且还具体分析了唐浩明的《曾国藩》、凌力的《少年天子》、二月河的《雍正皇帝》以及熊召政的《张居正》。通过分析后他指出,文艺作品中的“历史真实”比历史著作中的“历史真实”包含了更多的主体建构的成分,从而鼓励作家在从事历史题材的文学创作时应当更加充分发挥创作主体的作用。因为王老师把文学理论与文学创作打通了,所以他的很多理论是从创作中总结出来的,这些理论反过来又能有效地指导创作。正因为这样,很多作家都喜欢听王老师讲课。

王老师去外地讲课,我听的虽然不多,但我知道每一场都引起了很好的反响。比如他在南京大学讲文学思维活动中的无意识现象,在中南大学讲西方文学理论概念的吸纳问题,在苏州大学讲文学与本土文化传统的关系,这些讲课无不受到当地听众的热烈欢迎。后来外出开会,我在不同场合碰到这些学校的师生,当他们知道我来自华中师范大学时,好多人会跟我提到王老师。虽说时过境迁,但他们一说起王老师的讲课来,仍然是激动不已,啧啧称奇。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骄傲地对他们说,我是王老师的学生!听我这么一说,他们马上就对我另眼相看了。说实话,作为王老师的学生,我真是沾了他不少光。

我有时想,王老师讲课能征服那么多听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技巧?但仔细一想,他是不怎么运用技巧的,甚至可以说他的讲课无技巧。他和当下很多人讲课,尤其是那些蹿红的学术明星的讲课不一样。他们讲课,都有全面而精湛的技巧支撑,或者说包装。我把他们惯用的技巧归纳了一下,至少有这样几种。一是炫耀,比如说自己是哪所名脾大学毕业的,师从过某某大师,曾到外国某所大学做过访学,有的还把曾与某位高官同桌吃过饭这种经历拿出来晒;二是卖弄,比如读过多少本书,获过多少次奖,发表过多少篇文章,出版过多少本著作,有的还自曝懂几门外语,甚至隔几分钟还要秀上一个英语单词;三是煽情,比如与听众拉关系,套近乎,耍贫嘴,抛媚眼,有的还俗不可耐地说,在座的都是美女帅哥,我爱你们!四是插科打诨,比如一边讲一边张牙舞爪,搔首弄姿,有的还在中间哼那么一支歌,或者在快结束的时候赋上一首打油诗。

以上种种,王老师从来没用过。他一不炫耀,二不卖弄,三不煽情,四不插科打诨。其实要炫耀要卖弄的话,他也是有货可炫可卖的,并且还是干货,比如他读过何其芳的研究生,比如他很早就在《文学评论》上发过论文。但是,他在讲课中却对这些只字不提。至于煽情,王老师恐怕真不会,别说让他油腔滑调,甜言蜜语,就是一句过于动情的话,他可能也说不出口。插科打诨嘛,按说王老师应该是有这个能力的,打几个手势,唱几句歌,再说几句顺口溜,这些有什么难的?可他不屑于这样,我想他一是怕自己肉麻,更重要的是怕听众起鸡皮疙瘩。

王老师讲课没有技巧,甚至拒绝技巧,那他到底靠什么取胜呢?我曾读到一本类似讲课指南的书,上面说把课讲好必须要做到三点,一是以声夺人,二是以情动人,三是以理服人。

回忆王老师讲课,我觉得他在声和情这两个方面都没做到。先说声吧,虽然王老师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也很有磁性,讲起来流畅而精准,但他并不太看重声音的作用,从不像其他讲课者那样,声音忽高忽低,忽粗忽细,忽疾忽缓,故意制造一种落差。王老师的声音从头到尾几乎没什么变化,一直是不大不小,不快不慢,像一条小河冷静而平和地流淌着。再说到情,我觉得这恐怕正是王老师的弱项。他在讲课中不仅不会煽情,而且连必要的情感交流都不是太多,一是他的面部表情不够丰富,除了庄重,就是严肃,你很难看见他笑一下;还有一点,他的深邃而锐利的眼睛很少看听众,大部分时间都平视前方,或者久久地仰视天花板。平易近人与和蔼可亲这两个词都与他相距甚远。

如此说来,王老师讲课就全靠以理服人了。没错,理就是王老师讲课的核心价值,也是他讲课的制胜法宝,还可以说是他讲课的魅力之源。他的讲课,处处有理,结构上有条理,逻辑上有推理,内容上有道理,有哲理,有真理。总而言之,王老师的讲课始终闪耀着理性的光芒。正是这一道道理性之光,照亮和征服了成千上万的听众。

我永远忘不了王老师那一次摸黑讲课,他给文学院的研究生讲中国古代文学思想的几个特点。那次课是在晚上讲的,讲到一半时,教室突然停电了。电虽然停了,但王老师却没有停讲。他在黑暗中继续讲,居然越讲兴致越高。学生们在黑暗中继续听,反而越听越认真,教室里鸦雀无声。我想,那天晚上教室的灯虽说熄了,但王老师讲课中的理性之光却把听众们的心都点亮了。讲课结束时,漆黑的教室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衫》《麦芽糖》《我们的隐私》《暗恋者》《花被窝》《松毛床》12种。另有理论专著《名家名作研习录》《文学写作系统论》《当代小说与民间叙事》等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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