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弓:笔笔都是母校记忆

作者:李长弓 发布时间:2019-09-27

导语
离开学习工作近15年的桂子山迄今快卅年了,翻检关于母校的记忆,没有岁月磨砺的斑驳,反倒是历久而弥新。由于时间的关系,说来话长的记忆从我读书时所做的课堂笔记和我的导师张舜徽先生予我的敦敦教诲谈起。

离开学习工作近15年的桂子山迄今快卅年了,翻检关于母校的记忆,没有岁月磨砺的斑驳,反倒是历久而弥新。由于时间的关系,说来话长的记忆从我读书时所做的课堂笔记和我的导师张舜徽先生予我的敦敦教诲谈起。

这些笔记是本科4年在课堂上跟随老师的讲课速度记录下来的,现存大概有二三十本,母校收藏了两本,今天我又带回了两本,面对这几十年前的寻常旧物和4年如一日一笔不苛的字迹,我是不是可以无愧地告诉母校,告诉辛勤教我的老师们,当年的我还算是个勤奋学习的学生,而我的一笔不苟,我的勤奋认真又来自桂子山,来自舜微先生的身教言教。

一、一捆旧毛笔的震憾

79年秋文科三系从京山分院返回桂子山,我第一次到昙华林居所拜望先生。先生足蹬雨鞋从房里走出,我一惊,大晴天在室内先生怎穿雨鞋,探头一望,床上铺盖卷起,正放一只脸盆在接滴嗒的屋漏水。落座不久,先生把话题转到学问上,起身抱出一捆用绳扎的旧毛笔告诉我,这是他用整整3年时间滕抄 270万字的《说文解字约注》文稿用秃了的毛笔,这部大著记得后来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二百多万字工工整整一笔不苟。

说完这捆笔的来历,先生没由此伸发再讲什么做学问的道理,但对我这个刚刚迈入大学的学子,心中油然而生的景仰和震憾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就是学问,这就是做学问也是做任何一项工作应有的态度和成就的根基。

从此之后,我用一笔不苟做笔记来刻意磨练、磨砺自已。老师上课讲,我边听边记,字大了跟不上趟,尽量把字写小,钢笔水大,改用纤细的绘图笔。笔记本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字迹要完全一样,绝不允许虎头蛇尾,用有格子的纸和用大白纸记录,从左到右要一样整齐,绝不允许不成直线、上下歪斜。上课做笔记这样,考场上写答卷也这样。82年硕士入学考试,一位素不相识的监考老师长时间站在我身边紧盯我答题,我不免忐忑是不是有犯规行为,事后邂逅那位老师,她告诉我,她之所以紧盯,是因为她好奇,她从未见过哪位考生在时间紧迫的重大考试场上能如此工整地书写答卷。在先生的弟子中,我远不是出类技萃的,先生唯一一次对我的表扬,也是因为我为先生抄正二十多万字的《中华通史地理篇》文稿,先生指着稿子说,这种态度才叫认真。91年博士毕业后到深圳市委从事文稿起草工作,我的这种态度让人称我为拼命三郎,99年奉调进中南海,为中央首长撰写文稿,领导和同志们说我,这家伙,干活玩命较真,一宿4包烟,熏得蟑螂都弱智爬不动。如今两鬓斑白老之已至,回首平生,我深感学生时代的一笔不苟才孕育日后的处处不苟、事事不苟、时时不苟,当一丝不苟成为习惯,也才造就始终不渝的一生不苟,才能心存敬畏,从不放松自律、放纵欲望,才能在贪腐猖獗一时而远未根除之际,挺起腰板做人做事,站直了,不趴下!

二、一席真言的启示

82级历史文献学硕士生,舜徽先生只带我一个人,先生无论给谁讲课,无论我听没听过,逢讲我必到必听,并奉为弟子尊师之规矩,应守之礼节。有一次,我到课堂,先生拦在门口不让我进,他说,这内容你早就听我讲过,不用再听了,浪费时间,到图书馆看书去。随后,先生用他那沅江湖南腔甩出一句至今思来仍觉石破天惊、震聋发馈的话来。

"李长弓,我告诉你,课堂上没学问,学问要靠自已伏案!"

记得"伏案"的案字尾音,先生有意拖长,以示郑重。这句话出自以教书为业的先生之口,表面上看,类似卖瓜的说瓜不甜,医生说药方是假的,魔术师说自己的活都是掩人耳目的把戏。往深里想,先生此言无疑以金针度我,揭示了治学的真谛,一如大画家吴昌硕名言:化我者生,破我者进,似我者死。课堂不外乎传授过去或已有的知识经验的地方,是引人入胜的门径,未来的知识以及新的发明发现则全在于学生自己的钻研和实践。当年在厦大攻博,听钱学森先生讲学,当年读物理系,没什么核物理学科,没听过什么原子弹,他的成就奉献不直接来自课堂,所言也是这个意思。

先生的一席真言对我来说有如陈寅恪先生题王观堂"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意义。受先生一席真言的启示,我于职业生涯的几十年中始终坚持不迷信不盲从,不人云亦云,不把学历当包袱,不把学位当资本,干什么由组织安排,怎么干主要靠自己去钻研去琢磨去体悟去实践。从政之后我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替领导捉刀爬格字写字,这种秀才活,有人开玩笑说,耗灯油、省老婆、拉黄尿,苦不堪言,不是所有人愿意干,当然也不是所有人干得了的,大胆地说一句,那怕你学富五车,那怕你著作等身,也要与我一样,没有孙猴子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不经七七四十九天的烟熏火烤是不太容易拿下来的。从市写到省,从省写到中南海,一个领导一个风格,一位首长一个口气,刚开始无论怎么写怎么改,把关的人老说NO,你这是XXX的口气,不是XXX的文风,4个字"不象""不行",经过翻来复去的修改重写,从先生所说的艰辛伏案之中,终于琢磨把握了服务对象不求新、不求奇、讲平实、须严谨,类似理工教科书前言似的表述风格,才算是达到及格胜任的水平。个中艰辛实不足以与外人道,而先生所言伏案才学问,实践获真知则的确是为学做事的至理名言。世上无难事,其实世上更无易事,桩桩件件要做好都会有困难,都颇为不易,好高鹜远,眼高手低,欲投机取巧,是绝对行不通的。

走上教育行政领导岗位,我引申先生的这句真言用以告诫全市中小学老师们,教学教学以学为主,老师最大的本事在于启发学生的兴趣,激发学习的自觉,而不在贯输已有的知识,这世界根本不存在能化水为油、点石成金的先生,而只有大爱无疆、循循善诱、甘愿成灰、甘为人梯的良师、名师、大师。对社会上吹得神乎其乎神,靠卖弄"一招鲜"圈钱、靠猜题押宝,吹嘘包上线跳龙门的所谓"名师 "务必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更不能步其后尘,坑人害学。

三、一幅墨宝的指引

88年负笈厦大攻博,假期回桂子山,曾到先生家讨墨宝,先生很爽快地答应说,你过几天来取。几天后拿到先生的彖体题字,内容是"爱日以学,及时以行",语出《曾子立事篇》,先生风趣地说,我的字是八股秀才字,拿不出手,凡索字者均彖体书之,用以遮丑。其实先生的书法造诣颇深,尤其是黑板上的板书,从上到下竖写,从左到右写满黑板才开讲,堪称不知几人能匹的一绝,可惜当时没有手机,没法留下先生的板书真迹,可为憾矣!

更巧的是,先生不知是否料到我日后的生涯,以此赠我教我。91年博士毕业南下深圳,由于经济特区不太需要研究历史而急需创造历史和创造财富的,我无奈半路出家,中道易辙,弃学从政。对于人到中年的这一职业转折,原以治学为人生目标的我耿耿于怀,人在曹营心在汉,难遣跛者不忘履的遗憾。有一年老校长开沅先生莅深,我们几个校友为老校长接风时曾当面坦露心迹,开沅先生语重心长地开导我,学历史的不一定非要做学问,可以以其所学经世致用,从事各种有益的事业。开沅先生的教诲与舜微先生的题字都落脚于一个"行"字,启示我们天下事凡有益有用者,无高下大小之分,关键在干,在不遗余力地努力干好,干出无愧所学、无愧此生的实绩来。

前几年,读到 舜徽先生《壮义轩日记》中所论:天下做学问者不必多,而切实做事者断不可少。金石之言,掷地有声。湖湘学派自船山、曾、左以来,搁置学术,带兵打仗,治国行政,于晚清政局为用甚巨,对后世的影响亦绵延不绝,于国共两党,从蒋中正到毛泽东,概莫能外。说湖湘学派不务正业,先生针锋相对予以驳斥,在我看来,这番远见卓识也是先生所赐墨宝最贴切的注脚和阐释,寄寓了先生对门生弟子的殷切厚望。

先生走了,公务缠身,我憾未亲往扶棺执拂,送老人家最后一程,愧无以言。几十年过去了,我既无未立大功亦未创大业,寂寂不闻不名,今天之所以敢回母校,有颜见江东父老并一诉衷肠,说实话,全在于自认为还算是一个先生所说的勤勤恳恳"切实做事者"。屈指上世纪末本世纪初至退休的十来年,我做了三件还算拿得出手的事:一是奉调入京为中央领导起草文稿,二是参与创办了深圳第三所公办大学,三是以申办执委会副秘书长的身份带领一支申办小分队,历时三年,逐鹿国际体坛,力克波兰波茨南、西班牙莫尔多瓦、俄罗斯喀山、台湾高雄4个对手,为深圳于白热化的竞争中以花钱最少、动用专职申办队伍最小的代价,(相较北京两次申奥和广州申亚而言)赢得了第26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的主办权,填补了深圳从未承办国际综合性体育大赛的空白,用起初颇有疑虑的原国家体育总局副局长、国际奥委会原副主席余在清的话说,深圳又一次创造了奇迹!当然对这一奇迹取得的规范表达,应该是在党中央国务院的英明领导下,在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社会各界和全市广大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持下取得的,但我为之付出的努力,所尽的绵薄,除了给自己留下无憾的回忆,则要归功于桂子山,归功于母校和老师们对我长达7年的教育培养,没有这7年,我啥也不是,一事无成,白头人生将充满空自悲切,乏善可陈的是灰黯色调。

四、一番争论的温暖

从恩师说开出,发生于34年前行政楼花坛边的一番争论,不能不提,因为那番唇枪舌剑争论却传达出至今难忘的母校温暖。

82级硕士生是国务院学位条例颁布实施后第一届研究生,印象中全校文理科加起来不过三十来人。85年毕业时,物以稀为贵,要的地方多,成了抢手货,我和大家一样面临何去何从的选择。当时,我爱人在武钢矿山机修厂工作,只2岁多的孩子又不慎从三楼坠下摔断腿,我急于想解决两地分居和孩子的治疗照顾,故想离开华师,到承诺夫妻同时报到的单位工作。没想到我的这一要求遭到校人事处负责同志斩钉截铁地拒绝,于是发生了从办公宝到楼外花昙边几乎面红耳赤的争论。我说,您干嘛要为难我,调爱人要给学校添麻烦,孩子摔成这样,我一时半会上不了班,硬留我有什么用?回答不为所动,走,你想都别想,你走不了!调爱人不是什么麻烦,可以马上启动,孩子的伤我给文献所替你请假,一年半年你可以在家看孩子不上班。我看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但情急之下仍半是哀求半是牢骚,最后,终于逼出了之所以严辞拒绝我的所以然。他说,办好一所大学靠什么,靠过硬的师资,把你们都放走了,没有一支过硬的师资队伍和有序的学术梯队,教学科研上不去,学校办不好,我这人事处长到教育部开会只能往后坐,坐不到前排去。这番话,说高大上的确高大上,说实在也做确不能再实的实在,让我明白与我个人既无交情亦无个结的人事处领导似乎不近人情、不通商量地强留硬留我的原因所在。我从来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人才,但由此传达出母校爱才惜才甚至有点抬爱、错爱的那份情意,虽当时没让我动容,但事后这几十年一直春晖长存,温暖至今。寻常如我之辈往往在被人当人,那怕是误认为是人才的情况下有可能成长为人才、干才,否则,即使是人才甚至天才则完全有可能遭埋没、被忽视而沦为庸才、废才。

这种让人情动于衷的温暖,不是暖暖就完了,不仅仅是个情感积淀。2000年,我出任深圳教育学院党委副书记,由被管一变为管人,这份温暖感召我形成自己两句话的管理理念, 一句话是在高校管人往往要通过不管来实现。第二句是与高校教师相处必须以理解尊重打头、温情脉脉压阵来实现管理目标。时间关系不能展开,但用之实践的确管用好用。这份温暖又可转换成多层意思的政策表达和文件术语,当年我参与起草的一份中央领导郑州工作讲话中,就变成一一事业留人、感情留人、适当待遇留人这样有口皆碑的"三留人"经典表述。如果我的这份长存的温暖不是个案,而是桂子山人共同共享的记忆,是桂子山弥足珍贵不可或缺的传统,母校之所以历百年风雨而越办越好,就不难得到顺理成章的充分解释了。

往事并不如烟,想说而未说的话太多。我不是诗人,没法用激情扬抑的诗句来作结,只能再一次朴素地深致以谢,谢谢您,桂子山!谢谢您,我的母校!我的老师!谢谢活动的组织者给我这次难得的机会,谢谢在座各位能听我这实在不成样子的回忆,由衷地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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